魏晋博物学与唐诗之路的兴起——余 欣
“唐诗之路”兴起于唐,而其肇启之思想文化之源,实植根于魏晋博物学。
博物学是指关于物象(外部事物)以及人与物的关系的整体认知、研究范式与心智体验的集合。中国古代博物学传统的奠定,可以追溯到《山海经》。比较明确地阐发博物学概念的论说,当推西汉刘秀《上山海经表》:
禹乘四载,随山刊本,定高山大川。益与伯翳主驱禽兽,命山川,类草木,别水土,四岳佐之,以周四方,逮人迹所希至,及舟舆之所罕到。内别五方之山,外分八方之海,纪其珍宝奇物,异方之所生,水土草木禽兽昆虫麟凤之所止,祯祥之所隐,及四海之外绝域之国,殊类之人。禹别九州岛岛,任土作贡,而益等类物善恶,着《山海经》,皆圣贤之遗事,古文之着明者也。……朝士由是多奇《山海经》者,文学大儒皆读学,以为奇可以考祯祥变怪之物,见远国异人之谣俗。故《易》曰:‘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乱也。’博物之君子其可不惑焉。
由此可见刘秀的博物学概念囊括山川水土、草木禽兽、昆虫麟凤、土贡异产、珍宝奇物、祯祥变怪、绝域殊类、远国谣俗,实际上是一个关于外部世界图式的整体架构。其中祯祥变怪与博物学知识系统的关系有必要特别指出,博物学本包含祯祥,是博物学知识实用性的一个主要层面,而祥瑞的发现和类目的增加,其实也与博物学著作所塑造的自然观有很大的关系。
此种理念为后世博物学家所承袭,并有所增益。最具代表性的东晋张华《博物志》,观其篇章结构即可一窥端倪,举凡地理山水、人民物产、异国殊俗、鸟兽虫鱼、物性物理、药论药术、方士服食、礼乐文籍、服饰器物,乃至杂史异闻,无不悉备,令人叹为观止。
战国秦汉以降所奠定的包含祯祥在内的博物学传统,因充满方术气的魏晋志怪小说和《异物志》之类的撰作之流行,使得博物学之知识体系和异质意象扩张臻于极盛,至唐代仍为《酉阳杂俎》和《北户录》所继承。在此过程中,方士在建构博物学体系中的作用,以及方术与博物的互动关系,最为值得注意。王瑶先生指出:
山川异域在交通不便的时代看来,具有很浓重的神秘性和伟大感,因之也是最合于神仙所居的假想地方。借了荒漠绝域的隔阂来自炫其术,又夸示珍物异宝以示其实有,所以博物地理便成了方士的专学了。《山海经》略显于汉而盛于魏晋,郭璞为作注文和图赞,后江灌亦有图赞,方士们常喜言及。因了人类的好奇心和难知底蕴的神秘感,地理博物的材料遂借着“奇”一而变为方术了。张华的“多通图纬方伎之书”,和“博物洽闻,世与无比”,就是属于这一类。
“唐诗之路”上的天姥山、天台山均为“圣山”,而终点以天台山为指归,亦导源于天台山所建构的圣境意象。孙绰《天台山赋》云:“天台山者,盖山岳之神秀者也。涉海则有方丈、蓬莱,登陆则有四明、天台。皆玄圣之所游化,灵仙之所窟宅。夫其峻极之状、嘉祥之美,穷山海之瑰富,尽人神之壮丽矣。”序文中以海外仙山蓬莱状天台,突出其为“灵仙之所窟宅”,多“嘉祥之美”,与《山海经》作为方士对于殊方异域、祯祥变怪介于虚实之间的世界想象与历史记忆,可谓一脉相承。作为山岳崇拜与圣迹崇拜集于一体的天台山意象在唐代的扩张,终于形成诗人沿着“唐诗之路”,以天台山为旅行终点纷至沓来的盛景。
天台山不仅是神山,而且为魏晋名士求长生神仙提供了“神圣空间”,醴泉、紫芝、灵药,金庭、玉堂,仙人芝草等“仙物毕具”的实际功能则为莫大的关系。顾恺之《启蒙记注》云:
天台山去天不远,路经油溪,水深险清泠。前有石桥,路径不盈尺,长数十丈,下临绝涧,唯忘其身,然后能济。济者梯岩壁,援萝葛之茎,度得平路,见天台山蔚然绮秀,列双岭于青霄,上有琼楼玉阙、天堂、碧林、醴泉,仙物毕具也。晋隐士白道猷得过之,获醴泉、紫芝、灵药。今石桥名相山。”又道书所谓玉堂天台山,其山八重,视之如一,中有金庭不死之乡。许迈与王逸少书曰:“自山阴至临海,多有金庭、玉堂,仙人芝草也。”
直至唐代,天台山仍保持了“神仙所聚,多灵草”的形象。
王羲之可谓一位方士气极浓的名士,既是唐人追慕的精神导师,也是导夫先路的服食仙师。《晋书•王羲之传》云:
羲之旣去官,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,弋钓为娱。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,采药石不远千里,遍游东中诸郡,穷诸名山,泛沧海,叹曰:“我卒当以乐死。”
王羲之的价值取向对后世影响极大,唐诗之路可以看作是对王羲之精神遗产的回响。
《山海经》所奠定的博物学传统,在魏晋时期逐渐成熟,并在隋唐之际幻生出绚丽的图景。博学之士,“一物不知,以为深耻”,究天地万象,察异域殊方,博观省思,穷源竟委,以期明万物之至理,登天下之大道。《博物志》、《异物志》,《玉烛宝典》、《酉阳杂俎》之类,层出不穷,良有以也。方术和博物又密不可分,多有互相交错融通之处,其与儒家经典文本为核心的主流文化之间也并非完全隔绝,实际上可以看作是“官学”之外的两面侧翼,代表了士人对于纯粹知识、实用技艺和闲情逸致的不懈追求之境界。对于这一人生境界的向往和追慕,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刺激了唐诗之路的诞生。
魏晋之际,“知识至上”多识之学迎来高潮,陆机《毛诗草木鸟兽虫鱼书》详考《诗经》动植,被清儒赞为“讲多识之学者,固当以此为最古焉”。郭璞先后为《山海经》《尔雅》做注,堪称东晋博物之士翘楚。地理博物志怪撰作迎来高潮。唐代宰相李德裕亦习此学,撰《平泉山居草木记》:“因感学《诗》者多识草木之名,为《骚》者必尽荪荃之美。乃记所出山泽,庶资博闻。”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、韩愈等大诗人,无不具有丰富的博物学知识。以博物多识为依归的唐代诗学和创作的兴盛,可以说是唐诗之路形成的又一学术和时代精神的源泉。
盛唐有意对中古天地农医阴阳灾祥知识进行系统整理,多部大部头总结论著问世,辅以类书编纂,使古代博物知识得以承袭扩散、层叠累积;中晚唐以段公路、房千里、刘恂为代表的博物学者开启亲身参验、“博而且信”的新风,对时贯今古、覆载六合的无涯之“知”的追寻和亲验实践的风尚相融合,共同构筑了近在遐迩又渺不可及的“异—常图景”。
文人雅士传承多识之学,除极少人可能专注于此外,多数人仅把它作为进阶其它知识之准备,博物多识或为读通经典,或为致知明理,或为涵养性情。对多数以经史为主业的知识人而言,博物仅出于完善知识结构考虑,未必躬行精研。但魏晋博物学的流布却导致了另一类似乎与博物学关系并不密切的“旅行文学”的兴起,以辉煌的诗篇照亮唐诗之路。